[提要] 贾而任侠是明清徽商精神气质的另面。徽商任侠文化来源地方武术的盛行、时代风气的灌溉、经济物质基础的支持以及个人表现的需要,不畏强暴、抵御外辱,赈灾济民、扶危济困,捐资建设、热心公益是徽商任侠文化的主要表现形式。徽商的任侠精神对今天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仍具有启示作用。
关键词:明清徽商;贾而任侠;徽商精神
中图分类号:G127 文献标识码:A
收录日期:2022年9月14日
明清时期的徽州,商贾之风盛行,素有“十室九商”之称。徽商从业人数多、经营项目广、影响时间长,在中国商业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。历史上的徽州地区,作为程朱理学的故乡,素来文风昌盛,学术氛围浓厚。早在20世纪80年代,徽学大师张海鹏、唐力行就指出徽商的特色是“贾而好儒”,学界也基本接受了这一观点。目前,关于徽商“贾而好儒”的研究成果颇丰,故在此不再赘述。本文从徽商积极参与社会公益活动角度出发,着重探讨徽商在社会活动下的精神另面——“贾而任侠”。徽商喜好公益,乐善好施,具有“富而好行其德”的侠义精神。明代文学艺术大家徽人汪道昆著的《太函集》中,曾多次将徽商与古之侠士并称,以“节侠”称之。但笔者认为,徽商的侠义精神与传统侠士精神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,徽商以儒为本,行侠的基础是不能突破儒的范畴,以义行侠,而非以武仗义。通过徽商的社会活动和行侠方式,厘清“贾而任侠”的内涵,进而从侠义精神角度把握徽商精神的另面。
一、什么是贾而任侠
侠,这一概念最早出自于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子的《五蠡》“儒以文犯法,侠以武犯禁”。史学家司马迁在《史记·刺客列传》中对侠进行了详细的描述:“今游侠,其行虽不轨于正义,然其言必行,其行必果,已诺必诚,不爱其躯,赴士之困厄”,同时还对侠的类型进行了划分,如匹夫之侠、闾巷之侠等。此后,侠的含义和范围不断扩大,对侠这一群体的评价也逐渐趋于正面。近人龚鹏程认为:“侠是一个急公好义,勇于牺牲,有原则、有正义感,能替天行道、纾解人间不平的人”。任侠,又称“为气任侠”
“使气任侠”,也就是附带意气,以侠义自任的意思。任侠之人以古之侠气,通过自身的能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。
贾和侠之间虽然他们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,但是他们在许多行为上都有共同之处,如诚信、仗义疏财等。著名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甚至认为侠者出自于商贾。“所谓任侠之士,大抵是出身于商贾。商贾若唯利是图便沦为市侩奸猾之徒,而商贾中有侠义心肠的便成为任侠。故在古时如聂政、朱亥、剧孟、郭解之流,都大大小小地经营着市井商业。”徽商虽以商为业,但行事素有侠义之风。“以故徽之贾于四方者,多磊落节侠之行、无市心。”徽商能以商人的身份去行侠义之事,一方面是因为徽州是理学故乡,从小耳濡目染的徽商处事遵守儒家伦理道德规范,以仁者之心处事;另一方面则是徽商出自市井之中,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社会人际关系,乐于参加地方公益事业,以种种善举为民解难、为国分忧。徽商立身修德,行事颇具侠义之风,与古时侠之大者相较而言也是不逞多让的。
徽商为求生存发展,进而光宗耀祖、扬名立万,经常是天南地北四处奔波,他们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,终使徽商成为明清商帮行业执牛耳者。他们的个人经历与传统商人具有不同之处,他们的经商经历明显更为刺激、惊险,他们走出了徽州大地,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。称徽商为侠士,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社会义举,更是因为他们行走于江湖之中,白手起家成就伟业的传奇经历,他们对个人理想、自由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与侠士极为接近。汪道昆在《太函集》卷二十八中记载:“布衣之士,掉三寸舌取卿相旦夕间。洎衰暮曳履天子之门,步踸踔不进,语之去官,则悻悻色变,一何悖也。处士少年侠士,乃折节为俭,晚年掉臂归山中,修道养寿,此其智有过其人者,人谓处士节侠非邪?”
二、徽商任侠文化的来源
(一)地域:习武之风的盛行。徽商的侠气之风与徽州地方风俗的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。徽州地处皖东南地带,历史上曾是山越族人的聚居之地,山越族素有好勇斗狠、崇尚武力之习俗。“山越”人“依山阻险,不纳王租”,“俗好武习战,高尚力气”。魏晋南北朝时期,北方战乱连连,大量北方世家大族迁往南方,徽州地区是他们落户的重要地段。士族为了能在此占据一席之地,与山越族人爆发战争,通过武力使山越人屈服,无形之中中原世家大族也逐渐养成了崇尚武力的习俗。这一重武及崇尚武力的民俗,后来一直被沿袭下来,成为徽州诸多社会民俗中较为突出的一种。
徽州是一个聚族而居的宗族社会,各宗族之间时常爆发械斗,尤以明朝中叶之后,“械斗之风颇甚”。因此,各宗族之间纷纷组织族人习武,以便随时应付各族之间的争斗。明清时期政府重视武力,徽州人除了读书入仕之外,通过武举获得功名也是一条重要途径,这也是“新安武甲颇多”的原因所在。徽商走南闯北,经营范围涉及全国各地,“逖而边陲,险而海岛,足迹几遍禹内”,所以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环境,徽商有时也需要通过习武来保证自身的安全,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徽商侠气的养成积淀了条件。
(二)社会:时代风气的灌溉。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对一个时代的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。明代侠气文化昌盛,崇尚任侠之风,明代文人之间则常以“侠”为名,作为自我的标榜。上至入仕的政府官员,下至隐匿在民间的儒学大师,均喜好侠士之风,喜以儒侠自称。如天启朝吏部尚书赵南星“其通轻侠,纵诗酒,居然人才侠士”,公安三袁中之一的袁中道“长而通轻侠,游于酒人,以豪杰自命”。这些文人雅士好结交英雄豪杰,行侠义之事,希望以自身的侠气精神来实现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。
受时代风气影响的徽商自然也免不了沾染侠气。不过徽商的侠气,是由儒到商,由商到侠。如方景真就是一位充满侠气的徽商。“景真雅以然诺重诸交游,喜任侠。”方景真平常喜好打抱不平,朋友有难时会鼎力相助,不过不是通过江湖侠士那般,而是主张通过正常司法程序解决。“此可以礼法争之,即三尺剑无所用之。”徽商虽以商业为主,但深受时代风气的影响,遵守儒家的“仁义礼智信”,行事颇具侠风,并认为“千金易得耳,终不以一诺负之”。
(三)物质:经济基础的支持。司马迁说过:“君子富,好行其德” “人富而仁义附焉”。徽商喜好侠义之事,除了其本身深受家乡儒学和武侠之风的影响之外,雄厚的经济支持是其能够行侠的基础。绩溪人周世傑“读书好礼,性甘恬退。永乐间举充富户,尝捐地数亩以广学宫,事载学碑”。婺源人李永昌“倜傥有气节,家故饶会,岁大祲,尽发积素以赈饥者,全活甚众……”。
徽州是聚族而居的宗族社会,宗法制度深植在这片土地之上。徽商有时为了维护本族的利益,更是抗争到底。“新都人……商贾在外,遇乡里之讼,不啻身尝之,醵金出死力,则以众帮众,无非亦为己身地也。”同时,明朝成化年间,朝廷在芜湖设立关榷征收税赋,部分官府公人肆意征收税赋,引起百姓极大的不满。徽商吴宗圣挺身而出,带头抵制横征暴敛。“吴宗圣,路口人,以义侠著声,客芜湖,榷关邓主事苛责诸商,多额外征,莫可谁何。宗圣毅然入控登闻,得旨:差官按实拿问。而宗圣以劳瘁,殁于京师,商民奉其主于芜邑赭山劳功祠,禋祀勿替。”
(四)个人:自我表现的需要。徽商儒侠文化的形成,既有外在因素的影响,也有自我实现的需要。经过时代的变迁,侠义文化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,广泛被士大夫和平民阶层所接受。在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,上层士大夫的喜好成为引领社会的风向标,徽商本质上是以儒为主,求的是入仕当官,包括任侠在内的士人的生活方式成为徽商竞相学习和模仿的榜样。《郑氏宗谱》载,郑方山弃儒为商后,“挟束书,弄扁舟,孤琴短剑,往来宋梁间”,完全是一派“儒侠”的打扮,世人认为其“虽商也,而实非商也”。
徽商的侠义精神有着鲜明的儒家人格,许多徽州人弃儒从商,除了“治生”目的,还将经商提升到自我价值实现的高度,以此寄托自己本想用于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。歙县商人许太明,携赀商游西湖,击楫而言曰:“人在天地间,不立身扬名,忠君济世,以显父母,即当庸绩商务,兴废补弊”。正因如此,徽州商人虽置身于名利场上,但他们自觉地以儒家伦理来规范自己,甘为良贾、廉贾,在经营中“以诚待人、以信接物、以义取利”,在致富后,仗义疏财,解人之困、救人之难,积极从事当地事务,参与地方建设,以任侠的方式来实现人生的价值,达到儒家所要求的“达则兼济天下”的精神境界。可以说,徽商任侠实质是其儒的思想的行为外化。
三、徽商任侠文化的表现
(一)不畏强暴,抵御外辱。徽商是以儒从商,大多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,崇尚高尚的气节,近人许承尧说徽州男尚气节,女慕端贞。在面对社会不公的情况下,徽商大多敢于仗义之言,据理力争。徽商汪汝藩在扬州时,面对总兵高杰的大肆屠掠骚扰地方时,敢于冒死进言,终使高杰消解怒气,使扬州百姓得以安居乐业。封建王朝时间,商人社会地位低下,有时甚至一些地痞无赖都敢于欺辱商人,歙县盐商黄鉴看到此种情况,直接当面怒斥,令其“缩茳而退,不敢复作悍态”。徽商虽常出没于商海之中,但其中却不缺乏维护正义、不畏强权的社会责任感,在面对外敌入侵时,能表现出无畏抗争的精神。明朝嘉靖年间,倭寇入侵中国沿海地区,由于部分官军抵抗不力,导致部分倭寇入侵至长江流域芜湖一带,主政地方的官员一时竟不知所措,徽商阮弼在得知这一消息后,立即组织民众积极抵抗,最终在阮弼的带领下,使得倭寇入侵芜湖的计划落空。“长公倡贾少年强有力者,合土著壮丁数千人,刑牲而誓之曰:寇邪虎邪?虎而喁,手可搏,虎而翼,矢可加。如其寇也,则业已穷,虽张,吾侪直醢之,以谢天子。”
(二)赈灾济民,扶危济困。为国为民者,称之侠。明朝末年,社会矛盾激化,朝政腐败,再加上自然灾害频发,导致民不聊生。许多徽商具有兼济天下的侠气,积极参与灾害救济之中,帮助灾民渡过难关。明末崇祯年间,上海松江府发生大规模饥荒,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,徽商吴午庆即将自己船上几千石的粮食全部捐赠给灾民,一时活人无数。到了清朝顺治年间,江苏常州又遭遇水灾,他又“治粥糜以蒿饥者,里之富人感公高义,相率出粟治粥,民赖以生”。明清王朝更迭之时,休宁人黄子顺在庐江县时,看到兵祸连连,尸横遍野时,果断采取各种措施安置灾民,“子顺市棺掩骼继以蓆,蓆且尽,掘坑廃之,赈粥施药,活人甚众”。歙县人宋学恩在含山经商之时,看到百姓缺衣少粮,他立即“出粮千六百石助赈”。地处长江下游的东流县,常年遭遇水灾的侵袭,黟县商人王廷璧在此经商之时,积极参与灾民救助,“值水灾,居民流移,有年老艰于行者,璧出三百金于城隍庙给发。越二日,金尽,适县令请赈,难民得老幼完聚,至今东流人犹称璧之德”。
(三)捐资建设,热心公益。徽商以义为利,他们在商业上取得成功后,都很热衷于地方公益事业,这种义举是徽商侠义精神的充分表现。明万历年间,休宁人查杰在皖江一带经商大获成功后,便积极投身于地方公共基础设施建设,捐赠钱财。“客鸠兹置石会渡,又砌石埠于姑孰,甃南陵石道百里,缮白岳殿登封桥,皆勒有碑记。”清代歙县商人刘正实在扬州经商时,曾捐赠万金用于龙门桥的修建。婺源商人詹文锡曾数次捐赠钱财用于惊梦滩的整治,使往来的商人避免再次出现沉船之事。在安庆的宿松县,徽商还联合当地百姓一起开展公共设施建设。史料记载:“大桥,去城一里,介西巷长安庄,跨县西河,旧设木桥,山洪辄坏。明万历戊申,举人毕显祖捐赀,耆民徐葱叫工鼎建石梁,长数十丈,阔逾丈,高二丈余。国朝乾隆戊子,桥圮,知县皑请帑修。阅二十余年复圮,后屡修屡圮,盖河沙淤积,桥柱易倾,非深其趾不可。嘉庆丁丑,候选县丞石国泰、翰林院编修石葆元侄即用刑部司狱广业,候选部政司经历广誉,旌表节孝张石氏率男监生灼,监生祝方厚,徽商汪荣发共捐赀重修”。参与社会公益事业一直是徽商的义举,不仅是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商贾,同时一些小本经营者也不忘徽商的侠义,如今歙县上丰乡蕃村有一座石板小桥,就是一位卖草鞋的小生意人鲍老先生捐赠的,当地人为了纪念他,把那座桥命名为“鲍老桥”。
综上,徽商除了贾而好儒外,还有贾而任侠的一面。徽商的侠义精神不同于古时侠客之风,而是一种融合商、儒于一体的商贾之侠。徽商仗义疏财、热心公益,这是儒家“仁义礼智”的要求;同时,他们急常人之所急,救人于危难之中,这是江湖豪侠的作风。徽商任侠精神的产生既有地理区域文化的影响,也有其自身积极渴望融入上层社会的需求。在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今天,探讨徽商的任侠精神,有助于我们更好的理解徽商、认识徽商、学习徽商,从而促进社会经济高质量发展。可以这么说,徽商的任侠精神在今天仍然是不过时的。
(作者单位:1.中国计量大学人文与外语学院;2.中共绩溪县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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